本文出自Vista看天下APP《号外》“十天读书会”栏目:至乐不如读书,十天一本好书,让时光不虚度 。
“谎言的代价是什么?不是我们错把谎言当成真相,真正的危险在于如果听信了太多谎言,就难以辨别真相了。”深夜里,一个老人对着录音机说出自己所知的真相,接着在监视人员的眼皮底下把磁带转移出去。随后,他回到家中,上吊自杀,时针指向1点23分。
苏联普里皮亚季消防员瓦西里被爆炸声惊醒,他很快接到了出勤通知,于是他匆匆换上衬衣,奔赴现场。怀孕的妻子露德米拉有些担心,于是他亲了亲她:“没什么,最坏也不过是屋顶着火了。”
可是露德米拉再次见到他时,就是在莫斯科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了。露德米拉后来回忆起丈夫当时的情景:他转过头的时候,就会在枕头上留下一大片头发;医生甚至在给药的时候都只敢隔着玻璃;他时常会被自己内脏的碎块呛到,露德米拉就只得用缠着绷带的手把它们掏出来……
很快他就死了。“他是苏联的英雄,”特别委员会的人跟露德米拉说道,“但咱们不可以把他的遗体交给你。”
下葬的那一天,在去往墓地的路上,对讲机突然传来了声响,叫司机先不要去,因为有外国的记者赶来了。
“我感觉我自己快要昏倒了。干吗要藏我丈夫,他是谁?凶手?罪犯?刑事犯?”露德米拉问,“他不是这一个国家的英雄吗?”但没有人为她解答这样的一个问题。几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婴——肝上有二十八伦琴辐射、先天性心脏病,只活了四个小时就死了。
这是HBO五月推出的新剧《切尔诺贝利》,取材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事故,它向外释放的辐射量已超过5千万居里(放射性强度单位),相当于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的爆炸当量的500倍,超过320万的人口遭到辐射。
不过,我看完之后,反应倒没那么强烈,因为我在此之前看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书中的记录更震撼,更复杂。露德米拉和瓦西里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
阿列克谢耶维奇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多次深入到切尔诺贝利,足迹遍布乌克兰、俄罗斯、白俄罗斯等国家,采访了数百名与此相关的人,他们中有清理人、摄影师、普通居民、政府官员,还有他们的后代。阿列克谢耶维奇用口述的方式忠实记录着他们的话,看起来却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HBO将这些故事浓缩成五集精巧的迷你剧。编剧克雷格·马津在播客中说,“这是一本不可思议的书”。
瓦西里不是那天晚上唯一的牺牲者,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消防员们,直接用肉身接触核反应堆里的物质,大多在72小时内陆续死亡。HBO不动声色地还原了当天晚上的情形——消防员暴露在外的手掌,碰到了空中飞来的石墨棒,手掌的皮肤瞬间溃烂。他惨嚎着,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据纪录片《抢救切尔诺贝利》介绍,在爆炸发生的第三天,苏联空军出动,用人力将沙包和硼酸从反应堆上方扔下,试图扑灭大火。而在反应堆的上空,有超过3500伦琴的辐射,每一次飞行任务,都会为这些飞行员带去5-6伦琴的辐射。而他们之中执行任务最多的人,一天甚至需要飞行33趟。
然而危机没有解除,反应堆下方还有195吨核燃料在燃烧,需要在反应炉下方挖掘一个2公尺高30公尺宽的空间,用来放让反应炉降温的液态氮冷却装置。于是400名矿工在高达50度的地下空间,在一个月内完成了3个月的工作量。
“清理人”,特指在切尔诺贝利处理善后,对核辐射进行区域清理的人。那些清理屋顶的士兵受害最严重。他们穿着铅制上衣,但是辐射却来自于下方,他们穿着普通的廉价迷彩靴子;他们被告知喝伏特加可以有效的预防辐射,但不要吃切尔诺贝利的其他东西,但人们呆得久了,也就不太在意了;他们被告知苏联人无往不胜,可以用铲子对抗原子。
“清理人”开玩笑说,他们把美国的机器人派到顶上,工作了五分钟就停下来了;又派日本的机器人上去,干了九分钟就停止工作了;最后派去俄罗斯机器人,足足工作了两小时,他们也被称为“绿色机器人”(因为军装制服是绿色的)。
据“保护切尔诺贝利”协会理事会副主席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索博列夫在书中介绍,有将近三十四万名军人参加清理工作,其中有三千六百名士兵曾在发生意外事故的反应堆顶部作业。“这些年轻人……他们现在正在死去……他们都是特殊文化下培养出来的人,一种功勋文化。他们都是牺牲品。”
“清理人”们用肉身堵住了核泄漏的窟窿,然后盖上世界上最大的石棺。他们被当作英雄,一场灾难变成了一场胜利。在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了一名“清理人”士兵的故事: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去了切尔诺贝利。我的弟弟偶然买了一份《消息报》,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照片,告诉了母亲:“你看,他是英雄!”母亲哭了。
很多英雄没等到发放勋章和奖金就死了。即使侥幸活下来了,随着苏联的解体,这些荣誉便如同一张废纸,更不可思议的是数十万枚没有来得及发放的勋章被丢弃在仓库里落灰。无数饱受病痛折磨的英雄们没有钱生活,没有钱治病,只得变卖勋章——这枚自己用生命换来的荣誉。
“没错,”年长的官员一把推开了想要过来搀扶的警卫,慷慨激昂道,“现在,国家告诉我们,情况不危险,那我们要有信仰,同志们。”
“同志们”鼓起了掌,于是老者下达指令:“我们封锁城市,谁都不许离开。切断电话,以防消息的误传。我需要防止人民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一幕发生在爆炸的3小时后。由于政府的信息封锁,在爆炸后的长久沉默里,以为安全的居民们走上街头。此时空气中泛着蓝色的荧光,似乎有灰尘飘飘洒洒地落下。“真美。”一个女孩轻轻说道。
在这个美丽的夜晚,致命的危险静悄悄地降临——蓝色的光芒是核泄漏导致的契伦科夫(一种物理现象),而飘在天空中的,雪花一样的东西,则是反应堆爆炸产生的放射性尘埃。
《切尔诺贝利》的恐怖之处或许更在于其彻骨的凉意,它完整地拍出了官员们在灾难发生后互相推诿的过程,而在他们踢皮球的每一分钟里,都会有数十人面临死亡或终身残疾。
剧中戏剧化地还原了这一场景——事故发生一天后,们在克里姆林宫开会。官员向上级报告称:(切尔诺贝利)就是一起小事故,现场核辐射只有3.6伦琴,甚至开玩笑道,这跟做了个胸透差不多。
人们有时看到一只莫名其妙掉下来死掉的鸟,但一切都祥和而井井有条。事故数天后,苏共机关报《真理报》才在第三版底部发了个“豆腐块”新闻,大意是让人们不要过于担心切尔诺贝利事故。
谢尔盖在书中回忆道:“我们没纪录片反映被疏散的人群,带走的牲畜……悲剧是被禁止拍摄的。他们拍摄的只有英雄事迹!……为了诚实地讲述切尔诺贝利,当时需要勇气,现在一样需要勇气。”
电视剧开头那位自杀的老人是切尔诺贝利事故调查委员会主任委员瓦列里·莱加索夫。莱加索夫确有其人,这位物理学家也确实在那一天自杀了,并留下了磁带。正是他让克雷格下定决心动笔写这部剧。剧中的细节几乎都有历史依据,真实情况甚至更加触目惊心。
剧中,白俄罗斯首席核物理学家乌拉娜·克霍尤克发现了空气中的辐射值异常,她找到地区副书记汇报,但遭到漠视。“我是核物理学家。在您当副书记之前,您是在鞋厂工作。”“是的,我曾经是名制鞋厂工人,但现在我掌权了。”
这个细节源自前白俄罗斯科学院核能研究所所长瓦西里·鲍里索维奇·涅斯捷连科。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辐射值不正常,不顾个人安危到核电站周边做测量——白俄罗斯笼罩在辐射云之下。他想尽办法联系到政府要员报告情况,却遭一再拒绝。他因此被监视,被撤职,被起诉。
为了防止恐慌,政府拒绝给公众提供预防辐射的碘剂和口罩。“国家优先是毋庸置疑的,而人类的生命价值被降低到了零。他们害怕上级发火胜过害怕原子。”瓦西里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更令他愤怒的是,他发现领导人都服用了碘,他们同样把自己的孩子从辐射中拯救了出来。“这是怎样的权力啊!这是一个人能随意支配他人的绝对权力。这已经不是一场骗局,它是一场对无辜者的战争。”
在剧中,瓦列里和乌拉娜突破重重阻碍找到了事故原因。但是真相能够公布于众吗?“在切尔诺贝利没有理智,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之后发生的一切,甚至我们做的好事,所有的一切都是疯狂的,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他们当然不会承认,他们总是这样做,我知道你会全力以赴的。”瓦列里临死前的这段话预言了未来。
纪录片《抢救切尔诺贝利》拍摄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20周年,那时只有59人的死亡,被官方归咎于这场灾难。没有一点关于该地区13万名难民的研究。没有一点关于数十万名清理人状况的统计数字,也没有一点关于继续住在切尔诺贝利附近与污染区的人口统计。
今年4月,白俄罗斯宣布开放部分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后被封锁的禁区,最低只需要1000块钱的价格,就可以游览这片曾经的“无人区”。对此,阿列克谢耶维奇曾讽刺道:“核旅游市场需求很大,尤其是西方游客。人们想去猎奇和寻找刺激,这些在舒适的现代生活中已属难得。生活变得枯燥,而人们想要永恒……”
事故发生时,阿列克谢耶维奇36岁,在白俄罗斯当记者。灾难发生后一年,有人问她:“所有人都在写,而你生活在这儿却不写,为什么?”但她感觉自己身在其中,慢慢的变成了事件的一部分,没法抽离开写。“我们,白俄罗斯人,成为切尔诺贝利人。”
除了电视剧对权力的批判,阿列克谢耶维奇更深刻之处在于对自身的反思。“这是我们苏联一代人的事。”这也是她作品一贯的主题。
书中记录事故发生初期,聚会上,两个母亲之间的争论。第一位说:“我明天就到父母那里去了,把孩子也带去。他们如果生了病,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自己。”第二位说:“报纸上说了,几天内局势就会回到正常状态。那里有我们的部队,有直升机、装甲车。”第一位说:“我还是劝你,把孩子带走吧!离开!躲起来!出事了……比战争还可怕的事,我们甚至都没办法想象,你还不明白吗?”
她们争吵起来了,互相指责。“你身为母亲的天性哪里去了?你这个狂热分子!”“你是个叛徒!如果我们大家都和你一样,我们还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吗?”
第一位母亲遭到了聚会上其他人的厌恶。第二天,第一位母亲带着孩子离开了。其他人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太阳底下参加传统的五一劳动节庆典,接受了大剂量的辐射。
俄新社记者伊戈·克斯汀当时拍摄了一些现场照片,洗出来后发现明显偏暗。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照片受到核辐射所致。他在后来的采访中评论道:“那是场死亡。”
其实并没有人强迫他们,甚至没有人要求他们,但他们都觉得在这种时候,大多数人应该在一起。许多年后,一个带孩子参加了那天的庆典的母亲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不仅当局在欺骗我们,连我们自己也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当然,我们现在不想承认它,我们更热衷于骂戈尔巴乔夫——这是他们的错,而我们是牺牲者,我们是受害者。他们‘弄脏’的不仅是我们的土地,还有我们的意识,而且要延续好多年。”
谢尔盖曾经接待过一名来自英国的记者,记者找到了五名曾参与过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抢险的直升机驾驶员。
记者问:“你们和你们年轻的妻子相处得如何?”驾驶员们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将要回答的是关于飞行任务的问题。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记者开始了个别的询问,但大家的回答却都一样:“我们很健康,政府很重视我们,我们的家庭充满了爱。”
事实上,在反应堆周边工作的人,泌尿生殖系统大多会失去功能。英国记者曾与当地的女服务生攀谈,女服务生笑着指了指身旁的驾驶员:“他们身材高大,戴着闪亮的徽章,看上去很风光,床上却不怎么样。”
本文出自Vista看天下App《号外》第16期:《美利坚难题:堕胎是杀人吗?》。扫描下方二维码,下载Vista看天下App,现在是我们的新用户,就可以领券免费看整本杂志了。杂志,一口气读完才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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